天文社活动室的气氛，在北山之行后，发生了某种微妙而不可逆转的变化。
那架破败的折射望远镜依旧蒙着厚厚的灰尘，但墙角那堆废弃的课桌椅被清理掉了不少，腾出了一片相对干净的空间。
纪晚风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干净的旧地毯铺在地上，又贡献出他那个宝贝的便携望远镜。
虽然依旧简陋，但至少不再像个纯粹的垃圾堆。
最明显的变化是人。
那些曾经低垂的头颅，此刻偶尔会抬起来，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麻木或畏惧，而是多了一丝好奇和微弱的期待。
当纪晚风咋咋呼呼地招呼大家上天台“观测”，尽管白天只能看看云，竟然有几个人真的跟了上去，包括戴着厚眼镜的陈默和抱着旧书的林小雨。
虽然他们大多还是沉默地站在边缘，但目光会追随着纪晚风指向的天空，会在他夸张的“科普”中，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。
江意映依旧是那个坐在角落、散发着“生人勿近”气息的江意映。
但她不再全程低头玩手机。
有时，她会抬起头，目光扫过那架便携望远镜，扫过纪晚风唾沫横飞地比划着“仙女座星系”的样子，扫过角落里几个学生笨拙地尝试调整目镜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，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，随即又被习惯性的嫌弃覆盖。
她依旧毒舌，纪晚风依旧是她的主要打击目标，但那些刻薄的话语里，似乎少了几分纯粹的厌恶，多了几分……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、别扭的参与感。
“纪晚风！你讲的什么玩意儿？仙女座离我们二百多万光年，你拿这个破镜子能看到？忽悠傻子呢？”
她毫不留情地戳破。
纪晚风脸皮厚如城墙，笑嘻嘻地：“哎呀，江大学霸，这叫激发想象力懂不懂？心中有宇宙，处处皆星辰嘛！”
他转头看向窗边，“喂，闷葫芦，你评评理！”
李想坐在窗边的老位置，面前摊开的依旧是那本《高等物理》，但书页久久未曾翻动。
琉璃般的眼珠望着窗外实验楼后墙根那棵沉默的老槐树，深褐的枝干在秋风中轻轻摇曳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落。
北山的星雨，废墟的寒夜，身旁两人在震撼中失神的面孔……那些碎片般的画面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他心底那片永恒的寂静里漾开一圈圈微弱的涟漪，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冷吞噬。
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内，能清晰地看到罩外发生的一切，感受到那微弱的变化，却无法真正参与其中，也无意参与。
他收回目光，没有理会纪晚风的聒噪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冰冷的公式，像在触摸某种坚固的、不容置疑的秩序。
窗外，槐树的影子被阳光拉长，斜斜地印在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。
变化并非总是和风细雨。
天文社这个由“不合群者”拼凑起来的脆弱孤岛，终究无法完全隔绝外部汹涌的恶意暗流。
那天下午活动时间，纪晚风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暑假在瑞士某私人天文台的“见闻”，活动室的门被“砰”地一声粗暴地撞开。
几个穿着篮球背心、身材高大的男生堵在门口，为首的是校篮球队的队长周强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挑衅的笑容。
他目光扫过活动室里衣着朴素、神情怯懦的学生们，最后定格在纪晚风身上，夸张地吹了声口哨：
“哟！这不是纪大少爷吗？怎么屈尊降贵，跑这‘废品回收站’来普度众生了？”
哄笑声在他身后响起。
活动室瞬间陷入死寂，刚有了一丝活气的空气再次凝固。
陈默下意识地往后缩，林小雨紧紧抱住了怀里的旧书，头埋得更低。
其他人也纷纷避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，像受惊的鹌鹑。
纪晚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，但那弧度依旧挂在嘴角，只是眼神变得锐利如冰锥：“周强，有屁快放，没屁滚蛋。别在这儿污染空气。”
“啧，火气不小啊。”
周强抱着胳膊，倚在门框上，目光故意在活动室里扫视一圈，最后落在角落里那架蒙尘的破望远镜上，嗤笑一声，
“听说你们天文社要参加下个月的校庆科技展？就凭这个？”他指着那破铜烂铁，毫不掩饰地嘲弄，
“还有这群歪瓜裂枣？纪大少爷，你是不是在自家夜店喝假酒把脑子喝坏了？带这群废物去展览？展览什么？废物回收再利用的环保理念？”
更加刺耳的哄笑声响起。
江意映“腾”地站起身，小脸气得发白，黑曜石般的眼睛怒视着门口：
“周强！你嘴巴放干净点！这里是天文社活动室，不是你们这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撒野的地方！滚出去！”
“哟！江大小姐也在啊？”周强故作惊讶，眼神更加轻佻，“怎么？你也加入废物回收计划了？还是说……”
他故意拖长了调子，目光在纪晚风和江意映之间暧昧地扫视，
“另有所图？”
“你！”江意映气得浑身发抖，抓起手边一个矿泉水瓶就要砸过去。
“够了！”纪晚风猛地喝止，一步跨到江意映身前，将她挡在身后。
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，下颌线条绷紧，眼神冷得吓人，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，虽然稚嫩，却亮出了獠牙。
“周强，带着你的人，立刻滚出去。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。
周强被他的气势慑得微微一怔，随即恼羞成怒：“纪晚风，你装什么大尾巴狼？真以为……”
“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？”纪晚风打断他，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危险的弧度，向前逼近一步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带着一种赤裸裸的威胁，
“要不要我现在就给你姐打个电话，聊聊你上周五晚上在‘夜色’酒吧，用她给你的副卡刷了多少钱？顺便聊聊你搂着的那个‘小姐’好像还没成年？”
周强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，嚣张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，瞬间瘪了下去。
他身后的跟班们也面面相觑，噤若寒蝉。
“滚。”纪晚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。
周强恶狠狠地瞪了纪晚风一眼，又扫过活动室里那些沉默的、此刻眼神却不再全是畏惧的脸，最终什么也没敢说，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。
门被重重带上，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。
活动室里一片死寂，劫后余生般的压抑弥漫开来。
纪晚风深吸一口气，转过身，脸上那冰冷危险的表情如同变脸般迅速褪去，又挂上了那副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，他拍了拍手：
“好啦好啦！垃圾清理完毕！空气都清新了！大家别愣着啊！继续继续！”
然而，没人响应。陈默低着头，肩膀微微发抖，林小雨的眼圈红了。
其他人也都沉默着，刚刚被周强撕开的伤口，血淋淋地暴露在空气中。
北山星雨带来的那点微光，似乎被这赤裸的恶意彻底浇灭了。
江意映看着纪晚风强撑的笑脸，又看看周围同学受伤的神情，樱粉色的嘴唇紧紧抿着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愤怒，不甘，还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。
她猛地转身，快步走到活动室角落那堆废弃物品旁，用力拖出一个蒙尘的、半人高的硬纸板箱，箱子很沉，她拖得有些吃力。
“江意映？你干嘛？”纪晚风疑惑地问。
江意映没理他，咬着牙将箱子拖到活动室中央，然后，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，她猛地弯腰，双手抓住箱盖，用力掀开！
“哗啦——”
箱子倒在地上。里面滚落出来的，不是垃圾，而是一堆……颜料！各色各样的颜料管、罐装的丙烯、大瓶的调色液、各种型号的画笔、调色板、甚至还有几卷空白的画布！
所有人都愣住了，包括李想，他琉璃般的眼珠终于从窗外槐树的影子上移开，落在了那堆色彩斑斓、散发着松节油气味的东西上。
江意映微微喘着气，额角渗出细汗，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红。
她挺直脊背，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过一张张惊愕茫然的脸，声音清脆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，响彻在死寂的活动室：
“看什么看？他们不是说我们是废物吗？不是说我们只能展览废物吗？”
她弯下腰，随手抓起一支画笔和一支大红色丙烯颜料管，走到那面空着的、布满灰尘和污渍的墙壁前。
“那就让他们看看——”
她拧开颜料管，鲜红的颜料如同粘稠的血液，被她用力挤在调色板上。
画笔蘸满浓烈的红色，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，猛地挥向墙壁！
“——废物是怎么把垃圾场变成星空的！”
鲜红的笔触如同燃烧的火焰，带着愤怒的嘶吼，重重地落在灰白的墙壁上！